第107章 冰蝉解厄
山风从隘口灌进来时,带着股能穿透骨头的寒意,像无数冰针钻进衣领,刮得温羽凡脖颈上的汗毛根根竖起。
石碑顶端的蛊师被风掀得衣袍猎猎作响,灰黑色的布料鼓胀如帆,边角扫过碑面刻痕,发出“沙沙”的摩擦声,像是在跟那些诡异的蛊纹对话。
铜铃的嗡鸣陡然变急了。
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沉闷震颤,而是尖厉得像被砂纸磨过的锯条在耳边拉锯,每一次震动都顺着空气往脑仁里钻,搅得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铃口挂着的干蟾蜍随着晃动撞在一起,干瘪的皮肤摩擦出“咔嚓”轻响,嵌在眼眶里的绿珠在雾中闪得更凶,活像两簇鬼火。
相比之下,温羽凡腰间的银铃就显得格外微弱。
那枚雪花银打的小铃震颤越来越轻,原本清越的脆响变得像风中残烛般颤巍巍的,时断时续,像是随时会被铜铃的噪音彻底吞没。
隔着布料,温羽凡能感觉到,银铃的冰凉里竟透出一丝微弱的暖意,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。
毒力在这诡异的声浪里彻底疯了。
温羽凡感觉骨头缝里像爬满了带刺的蚁群,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细碎的啃咬声,从脚踝顺着脊椎一路往上爬,连指尖的骨头都在隐隐发疼。
更难熬的是经脉里的灼痛,像是有人往血管里泼了滚烫的煤油,火苗顺着血液游走,丹田处烧得最凶,连带心口都像被烙铁烫着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焦糊味。
他的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,握刀的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,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,滴在刀背上溅成细小的水花。
不能等。
这个念头像警钟在脑子里炸开。
温羽凡甚至能感觉到毒性正顺着血管往心脏爬,每耽搁一秒,都可能让下一次挥刀变得迟缓半分。
而在这种生死相搏的关头,半分就足以致命。
他猛地沉腰,足尖在刻满蛊纹的石碑上狠狠一点。
“嗤”的一声,鞋底与碑面摩擦出细响,那些暗红的蛊纹像是被踩疼了,纹路里的光泽骤然暗了暗。
借着这股反作用力,温羽凡的身体像被弹起的箭,腾空而起时带起一阵劲风,吹散了周遭的薄雾。
手中的武士刀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。
刀身裹着一层流动的血光——那是之前溅上去的血迹被内力催得发烫,顺着蛇鳞纹路蜿蜒游走,像无数条细小的血蛇在奔腾。
他手腕翻转,刀芒瞬间撕裂雾气,带着破空的锐啸直劈石碑顶端的蛊师,势大力沉得像是要把整座石碑都劈成两半。
那蛊师绝非易与之辈。
眼看刀芒逼近,他竟没半分慌乱。
灰黑色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的弧线,整个人像片枯叶般灵巧翻身,足尖在碑顶轻轻一点,便已跃下石碑。
落地时悄无声息,只有鞋底碾过碎石的轻响,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,连衣摆都没被刀锋扫到半分。
“哪里走!”温羽凡低喝一声,立即追击而去,临空一记竖劈而下。
又被躲过时,他刚一落地就借势旋身,刀锋顺势横扫。
只因温羽凡心里清楚,自己中毒已深,拖得越久越不利,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打破僵局。
他的招式大开大合,每一刀都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劲。
武士刀在他手中不再只是兵器,更像是延伸的手臂,刀风刮得空气都在震颤,逼得蛊师只能连连后退。
而蛊师被这连番猛攻彻底激怒了。
他侧身闪过又一记劈砍,原本佝偻的身子突然挺直,眼中的凶光像淬了毒的针。
被黑帕遮住的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,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:“自寻死路!”
话音未落,他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。
不是速度快到出残影,而是像融进了雾气里,身形鬼魅般一晃,竟瞬间出现在温羽凡身侧。
这速度快得超乎想象,连空气都被他带起一股腥风,像是有腐烂的尸体从身边擦过。
紧接着,蛊师的手掌带着凌厉的气势拍了过来。
那掌心泛着青黑色的光,像是蒙着一层粘稠的墨汁,隐约能看见细小的毒虫虚影在雾里翻滚。
掌风未至,一股混合着蛇腥、蝎毒和腐木的恶臭味就扑面而来,呛得温羽凡喉咙发紧,差点呕出来。
“不好!”温羽凡头皮发麻,几乎是本能地旋身挥刀格挡。
武士刀的刀刃与那青黑色的毒掌撞在一起的瞬间,“滋滋”的怪响炸开。
白色的烟雾从接触点腾起,带着刺鼻的气味,刀刃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黑痕。
温羽凡心头一沉。
这掌风里裹着的,是蛇毒的阴寒、蝎粉的辛辣,还有蜈蚣涎液特有的黏腻感,三者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股能蚀骨穿筋的剧毒。
这正是五毒教失传已久的「蚀骨五毒掌」。
据说中掌者皮肉会在瞬间溃烂,骨头化为脓水,连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。
温羽凡压根不认得这青黑掌风的路数,但那掌未到、毒先至的凶戾气劲,早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。
一股混杂着腐蛇腥、蝎尾辣、蜈蚣涎的恶臭味撞进鼻腔时,他浑身肌肉骤然绷紧,几乎是凭着本能拧转腰身施展出游龙步。
但游龙步的精要本就在一个“滑”字,可此刻他中毒的右腿发僵,脚踝处的紫黑肿痕扯得筋脉生疼,脚步终究慢了半拍。
“嗤……”
青黑色的毒气擦着肩头掠过时,温羽凡甚至能感觉到那股阴寒中裹着的灼烫,像有团淬了毒的冰火擦着皮肉飞过去。
下一秒,“滋滋”的声响就在耳边炸开,像热油泼进了冷水里。
他低头瞥去,左肩的青布衣衫已像被扔进火堆的纸,边缘蜷成焦黑的卷儿,布料下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死青,那青色不是慢慢晕开,而是带着种诡异的活性,顺着毛孔往深处钻。
剧痛在同一瞬间炸开。
不是单纯的疼,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混着冰碴子,顺着皮肉往骨头缝里钻。
被毒气扫过的地方先是发麻,接着便是火烧火燎的灼痛,像是整块皮肉都在被慢火烘烤,连带着左臂的筋脉都突突直跳,仿佛有无数条细小的毒虫在里面乱啃。
温羽凡咬着牙想稳住身形,喉间却不受控制地滚出一声闷哼,额角的冷汗“唰”地就下来了,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。
“这他妈……”他心里刚骂出半句话,腿弯突然一软。
体内的毒本就没压下去,此刻被这掌风一激,像是被捅破的脓疮,瞬间在血液里炸开。
他踉跄着往后退,后背“咚”地撞上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——是那块刻满蛊纹的石碑。
慌乱中他伸手去扶,指腹刚触到碑面,就像按在了烧红的烙铁上。
那是块蟾蜍形态的蛊纹,雕刻得狰狞逼真,蟾蜍的眼珠凸起,纹路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渍痕。
指尖的灼痛来得又快又猛,不是普通的烫,是带着腐蚀性的疼,仿佛有股力道要顺着指尖钻进骨头,把他的皮肉从骨头上生生剥下来。
“嘶!”温羽凡猛地抽回手,同时远离石碑。
抬手看去,掌心已泛起一片红肿,几道细密的水泡正以惊人的速度鼓起来。
就在这时,眼前的雾气突然开始旋转。
像是有人在他眼前拧动了一团湿抹布,远处猎头寨伏兵的身影都成了晃动的色块,他们头上的苗银头饰反射着零碎的光,在雾里晃来晃去,像一群悬在半空的鬼火。
耳鸣声也跟着炸开,“嗡嗡”的,混着铜铃的尖啸,把周遭的声响都搅成了一团乱麻。
温羽凡用力眨了眨眼,想看清眼前的东西,可视线里的重影越来越多,连自己的手都成了模糊的两团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,药粉的草木香早就被毒气的腥臭味盖过了——他比谁都清楚,阿朵给的药顶不住了。
那点解蛊药粉本就只够应付普通毒虫,遇上蚀骨五毒掌这种毒中极品,再加上石碑上的蛊纹和铜铃的催逼,就像杯水浇在了滚油里,连点响儿都没掀起来。
右腿的麻木感已经漫到了大腿根,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开,每跳一下,血管里就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。
温羽凡甚至只能以刀拄地才能站稳身形,他甚至能“看”到那青黑色的毒气正顺着血管往心口爬,像一条贪婪的蛇,吐着信子。
倒计时归零的时刻,不远了。
生死悬于一线。
雾气在鼻尖凝成冰冷的水珠,温羽凡能清晰闻到自己血里泛出的腥甜——那是蛊毒正在啃噬经脉的味道。
右腿已经麻得像灌了铅,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骨头缝里的钝痛,可他死死盯着前方青黑色的毒掌,喉结滚了滚。
“毒发是死,动用睚眦之怒也是脱力瘫软……”他突然低笑出声,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,“反正都是死,不如拉个垫背的!”
话音未落,他胸腔猛地一鼓,像是有座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。
“睚眦之怒!”
暴喝撞在雾障上炸开回音的瞬间,温羽凡背后陡然浮现出巨大的虚影。
那是头生双角、身覆鳞甲的凶兽,獠牙呲出唇外,琥珀色的兽瞳里燃着滔天凶火。
虚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,利爪扫过空气时带起的劲风,竟将周遭的雾气撕开一道道裂痕。
丹田像是被烧红的铁球碾过,剧痛炸开的同时,沉寂的真气突然破闸而出。
那些混着青黑色毒素的血液在血管里疯狂翻涌,被真气硬生生撕开一道道猩红的口子,滚烫的力量顺着经脉往四肢冲,所过之处,连蛊毒造成的麻木都被灼烧成尖锐的疼。
“嗬……”他仰头长啸,声音里裹着血沫喷出来,在雾里碎成细小的红珠。
啸声穿透层层叠叠的山雾,惊得远处林子里的寒鸦扑棱棱飞起,翅膀拍打的声音混着蛊毒特有的腥甜,在整片山林里震荡出诡异的共鸣。
剧痛几乎要把意识撕碎,可温羽凡反而笑得更狠了。
他死死攥着武士刀的刀柄,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,将那些溃散的真气一点点勒紧,像把即将绷断的铁索,硬生生捆成一股决绝的力道。
眼底最后一点犹豫被凶光取代,那是猎物被逼到绝境时,宁愿咬断獠牙也要反扑的死志。
蛊师站在三丈外,青黑色的毒掌缓缓抬起,指缝间渗出的毒液滴在枯叶上,瞬间蚀出几个黑洞。
他看着温羽凡的眼神,就像在看一只临死前乱蹬腿的蚂蚱,嘴角勾起的弧度里满是嘲弄。
在他眼里,这不过是失败者最后的挣扎。
“蚀骨五毒掌!”蛊师的声音像磨过砂石的锈铁,双掌猛地往前一推。
青黑色的毒气应声翻涌而出,像两团活过来的烂泥,顺着地面往温羽凡脚边爬。
毒雾里裹着蛇毒的阴寒、蝎粉的辛辣,还有蜈蚣涎液特有的黏腻腥气,混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大网,带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当头罩下。
所过之处,枯黄的蕨类植物瞬间化成冒着泡的黑水,连坚硬的碎石都被蚀出细密的坑洼,空气中弥漫着“滋滋”的腐蚀声,听得人后颈发麻。
温羽凡足尖在湿滑的苔藓上狠狠一点,整个人突然矮了半寸。
“轰!”
磅礴的真气顺着脚底炸开,山道上的碎石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掀起,瞬间腾空而起。
那些棱角锋利的石块在他身后交织成一道旋转的尘雾屏障,阳光透过雾隙照进来,在碎石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,倒像是一幅流动的血色水墨画。
他掌心的武士刀烫得惊人,像是刚从熔炉里捞出来。
刀身映出他布满血丝的瞳孔,里面跳动着蛊师掌间腾起的幽蓝毒火,那些鬼火忽明忽暗,倒像是有无数厉鬼在火光里张牙舞爪。
“血影九连斩!”
他暴喝出声,声音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劈叉,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,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亢奋。
第一刀劈出的刹那,空气被刀刃撕开一道口子,发出尖锐的哀鸣,仿佛整个空间都在抗拒这股能撕裂虚空的力量。
刀身在高速震颤中渗出细密的血珠,那是从他掌心伤口里被逼出来的血,顺着螺旋状的刃纹蜿蜒汇聚,最终在刀尖凝成一个狰狞的血色图腾——睚眦的兽首咬着刀刃,獠牙上滴落的血珠在阳光下泛着妖异的光。
第二刀紧接着落下,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。
第三刀、第四刀……直到第七刀,全在同一呼吸间完成。
温羽凡的身影在毒雾里分化出七重虚影,每一道虚影都握着武士刀,精准地斩向蛊师身上的七处大穴。
那些虚影带着破空的锐响,像是九柄从地狱里伸出来的厉鬼镰刀,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,将蛊师所有退路都封死。
蛊师脸上的嘲弄瞬间僵住,他没想到这个中了剧毒的男人还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速度,慌忙间只能将双掌护在胸前,试图用毒雾硬抗。
第八刀来了。
这一刀裹挟着温羽凡体内最后一丝真气,刀身突然亮起一层刺目的红光,像是被点燃的燎原之火。
刀刃掠过蛊师肋下时,那些青黑色的毒雾像是遇到了克星,竟“轰”地一声燃起紫黑色的火焰。
(原理设定:刀因为内力注入和高速劈砍而产生高温,引燃了本来就易燃的毒雾)
“怎么可能?!”蛊师失声尖叫。
青黑色的毒气遇血爆燃,在山道上空绽开一片妖艳的紫焰,那些跳动的火苗带着刺鼻的焦糊味,将四周的雾气染成诡异的青紫色,整个山谷仿佛瞬间变成了炼狱。
就在蛊师被紫焰逼得后仰倒退的瞬间,第九刀到了。
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,只有刀刃划破皮肉的轻响。
温羽凡的身影从紫焰中穿出,武士刀已经收回到身侧。
蛊师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僵在原地,脖颈处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。
下一秒,血线突然扩大,他的头颅带着惊愕的表情高高飞起,脖颈里喷出的鲜血像道红色的喷泉,溅得漫天都是。
温热的血珠落在温羽凡的脸上,带着铁锈般的腥气。
他握着武士刀静静伫立在原地,一动不动,背后的睚眦虚影缓缓消散,只留下满身的血污和蒸腾的热气。
毒雾在紫焰中慢慢散去,露出他被汗水浸透的青布衣衫,还有那双眼燃尽了疯狂、只剩下空洞的眼睛。
而温羽凡僵在原地,自然不是刻意摆出来的威慑姿态。
实际上他现在每一寸肌肉都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,连指尖都发不出半分力气。
「睚眦之怒」的后劲如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,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真气在经脉里撞得粉碎,化作细碎的麻痒顺着骨头缝往骨髓里钻。
他的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,视线里的雾霭开始发飘,连耳边残留的铜铃余响都变得遥远——这一分钟的肌无力,漫长得像要耗尽他这辈子所有的耐心。
可山雾里的那些身影,比他更难熬。
离得最近的两个猎头寨喽啰,握着竹箭的手在不住地抖。
箭杆上的羽毛蹭着草叶,发出细碎的簌簌声,却盖不住他们喉咙里压抑的抽气声。
方才蛊师头颅飞起的画面还钉在他们瞳孔里,青黑色的血溅在雾里的样子,比石碑上的蛊纹更瘆人。
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,草鞋碾过地上的枯骨,发出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惊得自己浑身一激灵。
“头……头儿死了……”不知是谁在雾里挤出一句气音,声音抖得像被冻住的钢丝。
这话像根火柴,点燃了整片死寂。
主持五毒阵的蛊师是他们的主心骨,那双手能召毒虫、炼毒掌,在苗疆地界横着走了三十年。
可现在,这人的脑袋就滚在三步外的草丛里,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他们,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溃败。
军心像被戳破的皮囊,“噗”地瘪了下去。
没人敢再看温羽凡。
那个浑身是血、拄着刀僵立的身影,此刻像尊会噬人的修罗。
他们见过中了蚀骨掌的人溃烂成脓水的样子,见过被蛊藤缠上的人在地上打滚哀嚎的惨状,可从没见过谁中了这么多毒,还能一刀斩了蛊师——这不是人,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。
有支竹箭从颤抖的手里滑落,“当啷”砸在石头上。
这声脆响成了逃跑的发令枪。
最左边那个戴银饰的苗人猛地转身,动作快得像被狼撵,草鞋在碎石地上打滑,差点摔进旁边的沟壑。
他一跑,像扯断了紧绷的弦,其他人再也绷不住了。
“跑啊!”
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喊,紧接着是成片的混乱。
有人被同伴撞得踉跄,手里的苗刀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也顾不上去捡;
有人慌不择路,一头扎进密匝匝的灌木丛,枝桠刮破了衣袍也浑然不觉;
还有人踩着同伴的脚后跟往前冲,嘴里胡乱喊着苗语的咒骂,声音里全是哭腔。
温羽凡眼睁睁看着那些晃动的黑影像被驱散的蚊蚋,瞬间消失在雾霭深处。
最后一个逃跑的人慌得撞在树上,闷哼一声,连头都没回,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密林。
风从隘口灌进来,卷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,也卷走了最后一点人声。
温羽凡仍维持着挥刀后的姿势,后背的伤口在隐隐作痛,可紧绷的神经却终于松了半分。
他看着空荡荡的山道,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。
……
一分钟的时限像被狂风卷走的沙粒,眨眼间就没了踪影。
温羽凡的喉头突然涌上一股甜腥,像被人狠狠攥住了气管,他猛地弓起身子,一口黑血“噗”地喷溅在身前的碎石上。
那血不是寻常的暗红,而是泛着种近乎墨色的诡异油光,落地时“啪嗒”一声闷响,在潮湿的地面砸出个小小的血坑。
腥臭味瞬间炸开,混着腐土与蛊毒特有的恶气直冲鼻腔,细看之下,血渍里竟浮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白渣——是被毒腐蚀烂的蛊虫残肢,在血水里微微颤动。
不远处的灌木丛里,最后那个逃跑的苗人正跌跌撞撞地往前蹿。
他的草鞋早就被露水浸透,踩在碎石上打滑,裤腿被枝桠划开了好几道口子,渗着血珠。
温羽凡吐血的声响像块石头砸进寂静的山谷,他浑身猛地一哆嗦,却连回头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。
那道拄刀而立的血影已经成了他的梦魇,此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,拼了命往密林深处钻,连被树枝抽在脸上的疼都顾不上了。
随着那口淤血呕出,温羽凡紧绷的肌肉像是突然断了弦的弓,“哗啦”一下松垮下来。
可这松弛没带来半分轻松,反倒像捅破了堵在血管里的堤坝——那些被真气强行压制的毒气,瞬间化作千万条毒蛇,顺着经脉疯了似的往心脉冲去。
五脏六腑像是被扔进了铁匠铺的淬火池,先是被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透,紧接着又被滚烫的毒酒反复浸泡。
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,疼得他眼前发黑,喉咙里不住地发出细碎的抽气声,像头濒死的野兽。
不能就这么死了。
这个念头像根烧红的铁丝,狠狠扎在残存的意识里。
温羽凡咬着牙,用刀柄撑着地面,颤抖的双腿像踩着棉花,一步一滑地扑向蛊师的尸体。
枯败的蕨类植物被他压在身下,发出“咔嚓咔嚓”的断裂声,混着他自己骨骼因用力而发出的呻吟,在空谷里格外刺耳。
他的手指在蛊师身上胡乱翻找,掌心被散落的苗银配饰硌得生疼,可他浑然不觉。
指尖掠过蛊师腰间的布袋、胸口的衣襟,摸到的只有坚硬的骨骼和黏腻的血污,连半瓶丹药的影子都没有。
直到他猛地扯开蛊师染血的衣襟,借着透过雾隙的微光,看清了对方贴身藏着的东西——那不是解药,而是半块巴掌大的蟾蜍骨牌。
骨牌泛着陈旧的黄白色,上面刻满了扭曲的暗红咒文,像无数条细小的血蛇盘绕着。
蟾蜍的眼睛部位是两个黑洞,正直勾勾地“盯”着他,透着股说不出的怨毒。
这哪是什么救命符,分明是催命的蛊毒图腾!
最后一丝希望像被踩灭的火星,彻底熄灭了。
温羽凡的指尖无力地松开,骨牌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他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,重重瘫倒在枯叶堆里。
冷汗浸透的青布衣衫紧紧贴在后背上,冰凉得像敷了层薄冰,可体内的毒火却还在疯狂灼烧,一冷一热在皮肉里反复撕扯,疼得他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了。
他仰着头,望着被雾气染成青灰色的天空,远处山涧的流水声“叮咚”传来。
那声音本该清脆悦耳,此刻听在耳里,却像死神摇响的丧钟,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。
绝望像涨潮的海水,从脚底一点点漫上来,没过胸口,没过喉咙,最后连抬手擦去嘴角血污的力气都被淹没了。
他只能睁着眼,任由毒发的剧痛像潮水般涌来,一点点吞噬着残存的意识。
“新语……小智……”他望着天,嘴唇哆嗦着,“对不起啊……不能为你们报仇了……”
脑海里突然闪过儿子生日时的笑脸,奶油蹭在鼻尖像只小花猫;
妻子系着米白色围裙,在厨房嗔怪他幼稚的样子。
那些温暖的画面像碎玻璃,扎得眼眶发烫。
毒火在五脏六腑里肆虐,烧得他舌根发麻,连呼吸都带着股甜腻的腥气——那是死亡的味道。
“这样……也好……”他闭上眼睛,意识开始发飘,“很快……就能见到你们了……”
就在意识即将坠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,一道黑影突然从雾气里钻了出来。
那影子快得像道闪电,割裂浓雾时带起一阵劲风,卷起的枯叶在空中打着旋,却没发出半点声响,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。
温羽凡费力地睁着眼,视线被眼角的血雾糊住,只能隐约看到一道灰黑色的轮廓笼罩在自己头顶,像座沉默的山。
“呵呵……倒是有几分本领……”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,像磨砂纸擦过冻土,裹着刺骨的寒意钻进温羽凡的耳朵,“既然岑老鬼恨不得你死,我就偏要救你。”
话音还没落地,一股森冷的气息就逼了过来。
温羽凡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,嘴唇就被人粗暴地撬开,一物被强行塞进了齿间。
那东西触感很怪,表面柔滑得像上好的和田玉,却透着股能冻穿骨头的寒意。
刚碰到舌尖,就“唰”地化作一股冰流,顺着喉咙直冲下去。
那寒意像千万根细冰针,瞬间扎穿了七窍,连脑子里的念头都被冻得迟缓起来,像结了冰的河水。
温羽凡的瞳孔猛地收缩,眼白上布满的血丝都仿佛被冻住了。
刺骨的冰寒顺着血管漫过灵台,像是要把他的灵魂都冻成一块透明的冰晶。
紧接着,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狠狠砸了过来,眼前的山影、雾气、甚至自己的手,都开始扭曲、旋转,像被扔进了高速转动的滚筒洗衣机。
他再也撑不住了,眼皮像坠了铅块似的合上,意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没。
……
山月不知何时已悄悄爬上来,像被谁用无形的手托着,稳稳落在了石碑顶端。
银辉带着清冽的凉意漫下来,像一匹被月光织就的薄纱,轻轻覆过这片刚经历过厮杀的土地,连空气里残留的血腥气,都仿佛被这月光滤得淡了些。
温羽凡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,后背的肌肉还绷着搏杀时的僵硬,几乎是本能地往背后抓去——那里本该是武士刀的位置。
可掌心扑了个空,只捞到一把带着夜露的空气。
掌心扑了个空的瞬间,心脏猛地一缩,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。
他猛地转头望去,那柄武士刀斜斜插在三尺外的碎石堆里,刀身蒙着层薄薄的夜雾,冷冽的反光里,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的脸。
那脸色白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,眼下的青黑、唇角未干的血渍,都被照得清清楚楚,倒像是另一个沉默的魂魄,隔着冰冷的刀身,正冷冷地窥视着他。
四周静得可怕。
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连最聒噪的虫鸣都销声匿迹,只有露水从蕨类植物蜷曲的叶尖滚落,“嗒嗒”地砸在积着腐叶的地面上,每一声都在空谷里荡出细碎的回声,听得人心头发紧。
温羽凡低头扫了眼四周,突然愣住了。
方才那场惨烈厮杀留下的痕迹,竟全都没了踪影。
断箭、残网、伏兵的尸首……那些本该横七竖八躺满一地的东西,像是被谁用扫帚仔细扫过,连一丝血迹都没留下。
只有地面上深浅不一的脚印、被踩断的枯枝,还在无声地证明着这里确实发生过什么,否则,他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场太过逼真的噩梦。
唯有石碑投下的阴影里,那枚蛊师的头颅还孤零零地滚在那儿。
空洞的眼窝里,两只指甲盖大小的荧光蚰蜒正慢悠悠地探出头,绿莹莹的触须像极细的荧光棒,在月光下轻轻颤动,爬过干枯的皮肤时,留下两道淡绿色的痕迹,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
这时,温羽凡忽然觉得舌尖有些发涩,像是含着什么东西。
他下意识地张嘴一吐,一枚三寸来长的玉蝉“嗒”地落在掌心。
一股沁凉瞬间顺着指缝往骨髓里钻。
他低头细看,那玉蝉的翅膀薄得像刚剥下的冰片,边缘泛着近乎透明的光泽,流转的虹光像被打碎的彩虹,细碎地嵌在玉质里,在月光下明明灭灭。
指尖碰上去,凉得像握着一块冻了千年的寒冰,连呼吸都仿佛被这寒意拖慢了半拍。
玉蝉的腹部,刻着一个古篆的“解”字。
笔画苍劲有力,像是用利器直接凿刻而成。
最诡异的是笔画间凝着的那丝暗红血线,细得像头发丝,却透着股鲜活的色泽,分明是用指尖血精心祭过的痕迹。
温羽凡的指腹轻轻蹭过那道血线,竟隐隐感觉到一点温热,与玉蝉整体的冰凉形成了诡异的对比。
他被人救了,但救他的人呢?
温羽凡猛地抬头,目光扫过四周的山林。
雾气已经散了些,月光照亮了近处的灌木丛,远处的山峦在夜色里卧成模糊的剪影,哪里有半个人影?
只有山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林间,“沙沙”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低笑,嘲笑他此刻的困惑。
“是谁……”他开口问道,喉咙里像塞了团干沙,声音沙哑得几乎认不出是自己的。
这两个字在死寂的山谷里炸开,惊得远处林子里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起,更衬得四周空旷得可怕。
也就在这时,温羽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,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感已经消失了,四肢百骸里乱窜的毒气也没了踪迹。
之前像被毒虫啃噬的骨头缝,此刻只剩下淡淡的疲惫,像是一场高烧退去后的清明。
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玉蝉,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“解”字。
昏迷前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,带着森冷的笑意:“岑老鬼恨不得你死……”
“岑老鬼……”温羽凡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,忽然低笑出声。
笑声在空谷里打着旋,带着几分自嘲,几分了然。
他捏紧了掌心的玉蝉,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,却像有团火在心里慢慢烧起来。
江湖这潭水,果然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。
但此刻他心里清楚得很——敌人的敌人,从来都是最好的盟友。
这枚突然出现的玉蝉,这场莫名其妙的援手,恐怕还只是个开始。
他将那枚冰蝉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胸的口袋,冰凉的玉质隔着粗布衣衫渗进来,像一块凝了千年的寒冰,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。
可这刺骨的凉,却压不住胸口那团越烧越旺的火。
是劫后余生的庆幸,是对未知援手的疑窦,更有股没处发泄的狠劲,像被按在灰烬里的火星,只等一阵风就能燎原。
转身去捡武士刀时,鞋底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,在这死寂的山谷里格外清晰。
他伸手握住刀柄,指腹抚过那些交错的刮痕:
有的深可见骨,该是劈在蛊师毒掌上时留下的;
有的带着青黑色的锈迹,是被五毒掌的毒液蚀出来的;
还有几处暗红的血渍早已凝固,硬得像结了层痂,指尖蹭过都能感觉到粗糙的颗粒感。
这刀上的每一道印记,都是刚才那场厮杀刻下的勋章,也是催命符。
余光扫过右侧灌木丛,一根带刺的枝杈上挂着块巴掌大的碎布。
粗麻布的质地,边缘被扯得毛边外翻,还沾着点湿润的泥——多半是刚才那些逃窜的苗民慌不择路时刮破的。
他走过去摘下碎布,团在掌心搓了搓,又凑近草叶沾了点夜露。
露水冰凉,混着草叶的腥气,他就着这点湿意,低头仔细擦拭刀刃。
碎布擦过毒斑时,发出轻微的“沙沙”声,青黑色像被稀释的墨,慢慢淡下去;
擦过血渍时,暗褐渐渐褪成浅红,露出底下银亮的钢色。
随着污渍被一点点抹去,刀身渐渐透出冷冽的寒光,映出他微蹙的眉峰:
他的眉骨上还沾着点干涸的血沫,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泼了墨,只有那双眼睛,在刀光里亮得惊人,藏着未散的戾气。
直到最后一点污渍被擦掉,他手腕一翻。
“咔嗒。”
刀身归鞘的瞬间,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山谷里荡开回音。
也就在这时,远处的山峦突然亮起几点星火。
不是零星的光点,是一簇簇跳动的火苗,像被人随手撒在悬崖上的寒星,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忽明忽暗。
火光映在对面的岩壁上,投下晃动的人影,看不真切数量,却能感觉到那片光晕正顺着山道慢慢移动。
温羽凡的后背瞬间绷紧,刚放松的肌肉又像拉满的弓弦。
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。
方才厮杀时的警惕像沉在水底的石头,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猛地捞了上来,压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是猎头寨的余孽?
还是别的什么势力?
这深山老林里,深夜举着火把赶路的,总不会是善茬。
但他很快又松开了攥紧的拳头。
目光扫过火光与自己的距离,至少隔着两三个山坳。
风从隘口灌进来,带着火把燃烧的草木焦味,淡得几乎闻不见。
这么远的距离,对方未必能发现他,就算发现了,赶到这儿也得一个小时。
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,紧绷的肩膀慢慢松下来。
他转身走向灌木丛,那辆老旧的二手摩托车正歪歪扭扭地卡在枯枝里。
车身上糊满了黄黑的泥污,混着干枯的草屑和暗红的血点,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。
车把上还缠着半截断裂的麻网,那些粗如缆绳的纤维被刀劈得参差不齐,断口处还挂着点绿色的蛊藤汁液,在夜里泛着诡异的光。
他蹲下身,膝盖压得枯草发出“咔嚓”的脆响。
手指顺着干瘪的轮胎摸过去,摸到轮胎褶皱里嵌着的东西时,指腹猛地一缩——是枚竹制的箭头,三棱形的尖端正泛着青黑色,显然还沾着毒。
他用指甲抠了半天,才把箭头硬生生撬下来,随手扔到旁边的沟壑里。
再检查引擎时,掌心按在发烫的缸体上,能感觉到细微的震动,车架虽然歪了点,关键部位倒没坏。
“还算结实。”他低声咕哝了一句。
伸手抓起掉在旁边的头盔,塑料外壳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,最大的一道从镜片斜划到顶,像条张开嘴的蛇。
裂痕里还卡着点暗红的血渍,硬得像块痂。
他把头盔扣在头上,“咔”的一声扣紧卡扣,镜片后的视线被裂痕切割成好几块,倒让远处的火光显得更模糊了些。
他弯下腰,双手扶住摩托车的车把,用力一抬。
车身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,像是有根锈住的轴在转动,声音又尖又涩,像极了那些征战多年、累得站不稳的老马。
他推着车往山道上挪,车轮碾过碎石的瞬间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摩擦声,尖锐的石块硌得轮胎变形,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车身的震颤顺着手臂往骨头里钻。
温羽凡低头看了眼车链,上面凝结着黑褐色的油污,沾着几根枯草,随着车身晃动微微摆动。
再抬头时,前方的山道已经隐没在雾霭里,像条被夜色吞掉的巨蟒。
只有远处的火把还在明明灭灭,光晕在山间盘旋,像一群追着猎物的萤火虫。
他伸出手,在锈迹斑斑的油箱上轻轻拍了拍。
铁皮被拍得发出“咚咚”的闷响,像敲在空心的木头上。
“老伙计,”他的声音透过头盔传出来,带着点瓮声瓮气,却格外清晰,“咱们还得撑下去。”
话音刚落,车轮碾过一块尖锐的石块,发出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像是轮胎随时会裂开。
但那变形的轮胎只是倔强地凹下去一块,又慢慢弹回来,继续固执地向前滚动。
月光不知何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,银辉洒在他的肩头,把他和摩托车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影子投在坑洼的山道上,随着他的脚步晃晃悠悠,时而被石块截断,时而被草堆垫高,拖出一道蜿蜒曲折的轨迹,像一行写在黑暗里的字,记录着这场没走完的征程。
……
此后三日,温羽凡的行程像是被谁悄悄拨快了时钟,异常顺遂得有些不真实。
清晨的山路不再被浓得化不开的雾霭锁死,那些曾像湿棉絮般裹住视线的白雾,如今只在山坳里浅浅浮着,像谁不小心泼翻的牛奶,太阳一晒便簌簌消散。
裸露的岩壁显出青灰色的肌理,路边的蕨类植物舒展着蜷曲的叶片,连空气都清透了许多。
深吸一口,能尝到松针的淡苦和泥土的微腥,再没有之前那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。
最奇怪的是那些山蚊。
往日里,只要停下车稍作喘息,它们便会像乌云般围上来,嗡嗡的翅声能钻进头盔缝隙。
可这三天,别说蚊群,连只嗡嗡叫的飞虫都难见踪影。
唯有风是常客,顺着山道拐过来时,总裹着野菊的甜香。
那些细碎的黄白色花瓣挤在石缝里、草丛间,被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来,有时会沾在摩托车的挡泥板上,一路跟着他跑过两道山梁。
温羽凡的伤口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愈合得很快。
后背被毒箭划伤的地方结了层暗红的痂,摸上去硬邦邦的,只有抬手时还会牵扯出细微的疼;
右肩的血口早已收口,留下道浅粉色的疤,像条细细的蚯蚓趴在皮肤上。
第三日午后,黔东南东侧边界的炊烟终于在山坳里升起。
那是个嵌在梯田褶皱里的小山寨,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油亮,顺着山势盘到半坡,尽头蹲着间修车铺。
木招牌褪了色,写着“老杨修车”,被风刮得吱呀晃,底下堆着半墙废旧轮胎,胎纹里还嵌着经年的泥。
温羽凡把车停在铺前时,穿蓝布对襟衫的老汉正蹲在门槛上磨扳手。
老汉头发白得像霜,眼皮耷拉着,可当目光扫过车把上那道暗红血痕时,磨扳手的动作猛地顿住了。
浑浊的眼珠颤了颤,喉结上下滚了滚,像是有话要涌出来,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,指节在扳手把上捏出几道白痕。
“车胎爆了俩,油箱也得补补。”温羽凡摘下头盔,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,“麻烦您了。”
老汉没应声,只是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铁屑,佝偻着背绕车转了圈。
手指划过被箭射穿的轮胎时,指甲无意识地抠了抠胎纹里的焦黑。
“明儿个来取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山寨的民宿就在修车铺后巷,木楼带着股松脂香。
温羽凡推开门时,午后的阳光正顺着窗棂爬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。
他把武士刀靠在床头,摸出贴身的冰蝉玉牌——玉质的凉意透过掌心漫上来,这三日来,唯有它能让他在夜里睡得安稳些。
第二日清晨,鸡叫头遍时他就醒了。
推开窗,晨雾正从梯田里漫上来,嫩绿色的稻叶上滚着露珠,远处的竹楼像浸在牛奶里。
他踩着露水去取车,刚到铺前,就听见老汉正对着摩托车引擎敲敲打打,金属碰撞声脆得像冰块碎裂。
“试试?”老汉往旁边挪了挪。
温羽凡跨上车,手指拧动油门。
“轰……”引擎的咆哮陡然炸开,惊得竹篱上的灰雀扑棱棱飞起,翅膀拍打的“扑扑”声混着机械的嗡鸣,在晨雾里撞出一串涟漪。
他低头抚过车把,火漆修补的划痕摸起来有些糙,像块结痂的伤口,却牢牢嵌在金属上,透着股实在的安稳。
“多谢。”他说着,俯身检查车胎。
指尖刚触到前胎轮毂,就被一片冰凉硌了下。
不是金属的冷,是种带着清冽感的凉,像摸到了冬夜里的霜。
他皱眉凑近,借着晨露的光看清了。
那是片指甲盖大的银箔,嵌在轮毂的缝隙里,边缘被磨得有些卷,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:是几条扭曲的蛇缠绕着一朵花苞,正是苗族巫术中的“辟毒”符文。
指腹碰上去时,银箔边缘竟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,像有人刚把它嵌进去似的。
他猛地抬头,目光像鹰隼般扫过层层叠叠的梯田。
晨雾已经淡了些,青绿色的稻浪里,田埂上立着个身影。
斗笠压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青布蓑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里面深色的绑腿。
那人就那么静立着,像棵长在田埂上的老竹,连呼吸都与晨雾融在一起。
“是你?”温羽凡刚要开口,话音还没出口,那身影却动了。
斗笠下的头似乎微微偏了偏,像是在看他,又像只是被风动了动。
下一秒,蓑衣的衣角在雾里划了道浅弧,人已转身往梯田深处走。
步子不快,却轻得像踩在棉花上,没一会儿就被氤氲的晨雾吞了进去,只留下几片被风吹落的稻叶,悠悠飘落在湿润的泥土上。
温羽凡捏着银箔站了会儿,晨露打湿了他的袖口。
他转身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递给老汉。
“路上当心。”老汉接过钱时低声说,目光往梯田的方向瞥了眼,又迅速收了回去。
摩托车重新驶上山道时,晨雾正顺着车辙往后退。
温羽凡把银箔揣进贴身的口袋,与冰蝉玉隔布相贴。
玉的凉与银的寒混在一起,倒像是两股隐秘的力量,在他胸口静静蛰伏。
……
一路向东,山越来越矮,路也渐渐宽了。
夕阳西沉时,车轮碾过第七道山梁。
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橙紫色,山道像条被打翻的墨汁,蜿蜒着伸向远处的暮色里。
温羽凡放慢车速,眼角的余光瞥见山巅立着个人。
那是位老者,身形瘦削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,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。
山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,花白的头发被吹得凌乱,却丝毫没动——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,仿佛从开天辟地时就长在那里,与背后苍茫的群山融为了一体。
温羽凡的视线和老者对上的瞬间,心脏猛地一跳。
那双眼睛深陷在布满皱纹的眼眶里,却亮得像鹰隼的眸,仿佛能穿透他身上的血污和疲惫,直看到骨头缝里去。
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车把,引擎的轰鸣在山梁间显得格外突兀。
老者却像是没看见他,只是望着远方逐渐模糊的天际线。
直到温羽凡的摩托车转过山坳,即将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时,才听到一声低沉的笑,顺着风飘过来:
“呵呵……小兄弟……你可要多给岑老鬼添点麻烦啊!”
声音不高,却带着种穿透时空的质感,像从一口深埋地下的古井里传出来,带着岁月的尘埃和潮湿的气息。
温羽凡的车后座仿佛被这声音烫了一下,他猛地回头,山巅只剩下空荡荡的岩石,老者的身影已经消失了,只有山风卷着几片枯叶,在暮色里打着旋。
他不知道,那位看似平凡的老者,正是这片土地上最神秘的存在——巫王。
百年间,他见证过部落间的刀光剑影,看过毒物在月光下厮杀,也亲手终结过无数场纷争。
他的一句话,能让苗疆的毒虫集体迁徙;
他的一个手势,能让流淌百年的蛊毒瞬间失效。
而此刻,这个从五毒阵里爬出来的男人,这个身上还带着未散戾气的温羽凡,在他眼里,已经成了一枚撬动棋局的关键棋子。
摩托车的轰鸣渐渐远去,扬起的尘土被晚风吹散。
山巅的岩石上,仿佛还残留着老者意味深长的目光。
远处的群山隐入夜色,一场席卷江湖的风暴,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,悄然酝酿。